雜交水稻從這里走向世界
文/彭仲夏
二
一九六七年春,省科委派人來安江農校調研。袁隆平擬寫了一份《安江農校水稻雄性不孕系選育計劃》。從此,雜交水稻研究由‘副業’變成了國家立項的科研課題,第一年解決六百元科研費用,并批準尹華奇、李必湖畢業后留校,協助袁隆平研究雜交水稻,每月十八塊錢生活費,相當于學徒工資。
由袁隆平、尹華奇、李必湖三人組成“水稻雄性不育科研小組”后,學校從中古盤七號田撥出兩分上等好田作為試驗田。那藏在臭水溝里的四盆秧苗,經過反復繁育,已發展成一小片稻禾。為了加快育種步伐,就必須跳出雪峰山谷到嶺南、海南、云南等天然大溫室去繁殖育種。第二個兒子出生三天,袁隆平同尹華奇背起行囊,踏上了南下的征途。
袁隆平原本想借用廣東農科院黃耀祥教授創造過奇跡的試驗田。可到農科院一看,試驗田沒了蹤跡。袁隆平急了,連腳也沒停,來到廣東省科委求助,幸好碰到了農業處的藍寧。她兩年前在《科學通報》上就看到《水稻的雄性不孕性》那篇論文,對袁隆平十分敬仰。她馬上安排袁隆平到南海縣大瀝公社農技站去搞育種。
兩個多月后,袁隆平像呵護剛出生的嬰兒,將南海培育的七百多株秧苗小心翼翼地帶回安江。他連襁褓中的兒子也來不及抱一下,就急忙奔向學校那兩分試驗田,趕緊把秧苗插下去。五月十八日這一天是星期六,他和往常一樣,在試驗田邊走了一圈又一圈,仔細觀察秧苗的生長情況。用作不育材料標記的七十多塊小木牌挺立在禾苗旁,
仿佛是站崗的哨兵,他做了觀察記錄,天快黑了才回到兩路口農技推廣站。這天晚上下了一場大雨,他惦記著弱小的秧苗,那可是他的命根子呀!第二天匆匆吃過早餐,騎上自行車又去試驗田。眼前的情景把他驚呆了:田里的秧苗一蔸不剩全被拔光了。他的滿心期待轉眼變成了絕望,頓時,他腦子里一片空白,渾身發抖,兩眼發直,感到天旋地轉,心像被利劍刺穿。他一雙手深深地摳進爛泥,仿佛要從爛泥里摳出他的命根子。
袁隆平像丟了魂似的尋找了兩三天,第四天從小街吃了兩個糯米坨回來,本來不必經過試驗田的,不知為什么,兩條腿不由自主地往試驗田走去。當他經過那口曾經供勝覺寺飲用水的千年古井邊時,發現水上浮著幾根秧苗,撈起來一看,就是他的秧苗,一共是五根。他趕忙脫下衣服,潛入水中,由于廢井太深,耳鼓疼痛難忍,幾次都沒有到底。當他無可奈何地爬到水井邊時,嘴唇已經凍得發烏了。學校立即派人抬來抽水機把井水抽干,可是,沉落在井底的秧苗全部漚爛了。他呆呆地望著漚爛了的秧苗,感到這世道人心比那口水井還深不可測!
一切跡象表明,“五·一八毀禾”完全是一宗蓄意破壞事件,而且不可能是一個人所為。比起上一次試驗盆被砸,這次手段更為滅絕。謎案未破,謠言四起,反誣袁隆平是“科技騙子”,拿了省里的科研經費,幾年出不了成果,騎虎難下,交不了差,干脆就來個“自我毀滅”,既好向上級交差,又能嫁禍于人推卸責任。其實袁隆平心里很清楚,這件事是誰干的,但他不想花大精力去追究,他認為這些人根本是白癡,不知道雜交水稻研究對他來說有多么重要!就是后來雜交水稻獲得了特等發明獎,他也絕口不提去追究這些人,甚至還幫助過他們。可是始終沒有人敢站出來悔罪!
吃了這次大虧,袁隆平決意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去了人生地不熟的海南島陵水,在那里,冬天也能繁育。
這時學校被地革委占用了,已搬遷到靖縣二涼亭,與黔陽地區農科所合并。袁隆平與尹華奇在陵水收完一季稻子,懷里揣著種子從海南趕回靖縣,經過幾天幾夜的顛簸,兩人都疲憊不堪,眼看就要回到新校舍,時值山洪頻發季節,在通道與靖縣之間橫亙著一條雙江河,河水猛漲,客車在偏僻的小渡口困守了一天一夜,一車人在狂風暴雨中沒吃沒喝。袁隆平歸心似箭,終于,風雨漸歇,洪水稍退,但風浪依然很大,輪船還是不敢擺渡,誰敢拿一船人的性命來冒險啊!袁隆平和尹華奇迫不及待了,跳出汽車,找到一位老艄公,請求他用小木船送他們過江。久經風浪的老艄公水性很好,駕著小船幾乎是從風浪與漩渦的縫隙中穿插而過,把師生倆有驚無險地渡到了彼岸,只是他們懷里抱著的種子,難免被濺起來的浪花打濕。
回到二涼亭,袁隆平滿懷希望地將珍藏的一點點雄性不育株種子,用一個小盤子裝著放在太陽下晾曬,讓紫外線給種子殺蟲滅菌,豈料不到一小時竟不翼而飛了。袁隆平急得手腳無措,是不是天上的麻雀或地下的老鼠偷吃去了。找來找去,原來是被社員喂的三只雞偷吃了。于是按市場幾倍的高價買下這三只雞,殺了后從食囊中翻出種子,一粒粒選出來再晾曬好。又虛驚一場,晚上吃雞肉時,袁隆平用筷子點著缽子對兩個學生說:“它們膽子也太大了,我老袁的種子也敢偷,這不判了死刑!”
靖縣二涼亭論海拔比安江還高出一二百米,因為緯度低一些,氣溫比安江反而高了好幾度,種子播下后,不到五一節,秧苗就長得郁郁蔥蔥。秧苗插下之后,禾苗天天長高,由綠轉青,眼看就要打苞抽穗。然而國內外形勢發生了巨大變化,中蘇交惡,大戰有一觸即發之勢。中央提前召開九大,并發出了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備戰、備荒、為人民”“要準備打仗”的號召。同時,地區各單位都要組織宣傳隊,下去幫助進駐單位清理階級隊伍。黔陽地區農校的宣傳隊是去溆浦縣低莊煤礦,校革委會把袁隆平也抽去了。對上面的意圖,袁隆平無法猜測,李必湖要去找校革委會問個究竟,袁隆平阻攔道:“不要去問為什么,你們只要把禾苗照管好,不中斷研究,我就放心了。”
他下去不久,雜交水稻試驗又險遭扼殺的命運。省農科院水稻研究所來了一位專家,背著手圍繞試驗田轉了一圈,專家走后不久,已增加到每年一千元的科研經費與李必湖和尹華奇的生活費就停發了。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兩個年輕人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他倆不顧一切,趕緊給省科委楊武訓和地區科委曾春暉發電報匯報情況和請求救援。一周后國家科委派出中科院遺傳研究所張孔湉教授前來調查情況。在回京復命之前,張教授找到黔陽地革委負責人,通報了他的調查結果,明確提出必須把袁隆平從煤礦調回來,“水稻雄性不孕性”科研小組決不能名存實亡。這已不是一個專家的意見,他肩負著的是國家科委的使命。接著省科委又派來以陳國平為組長的聯合調查組,他們調查的情況和張孔湉教授調查的結果基本一致。在省科委和省農業廳的努力下,袁隆平終于從溆浦低莊煤礦回來了。
通過這次調查,省科委和省農業廳決定將這項科研收上去由省農科院主管,專門成立“湖南省水稻雄性不育科研協作組”,袁隆平和兩個助手一同借調到省農科院。科研協作組依然由袁隆平負責,兩個助手的生活費增加到二十六元,專項科研經費增加到三千元。
袁隆平師生稍作準備就前往廣東雷州半島的徐聞育種,再從那里轉戰來到云南省元江傣族自治縣。這里位于北回歸線的北側,時值隆冬,湖南已經水瘦山寒,而這里仍然溫暖如春。吊腳樓依山而建,山上巨石凌空,遍地野花珍果,古樹老藤交錯,空氣新鮮得像要滴出水來。這里四面皆高山,中間是平壩,水稻一年三熟。他們安頓下來之后,種子剛剛浸泡在鐵桶里,一九七〇年一月六日凌晨,突然發生了載入中國地震史的7.2級滇南大地震。住房震塌了,袁隆平師生冒著生命危險將浸泡在鐵桶里的種子搶救出來,同鄉親們一道重建家園。由于余震不斷,交通阻塞,糧食運不進來,先是用香蕉聊補無米之炊。香蕉很便宜,三分錢兩斤,但這是涼性食物,吃多了拉肚子,后來就吃甘蔗,吃多了口里又打起血泡,難受得很。但看著禾苗就要抽穗揚花,袁隆平心里還充滿了另外一個美好的期待,按照預產期妻子三月中旬將要分娩,他一定要提前幾天回家去陪伴妻子。誰知二月底,省科委來電報要他速回長沙匯報,這不就坡下驢順道回安江一趟么。
對于一個懷孕臨產的女人來說,這個時候最需要親人的愛撫與溫暖,但為了雜交水稻研究,夫妻倆難以團聚。一九七〇年三月十四日午夜,鄧則突然肚子陣陣脹痛,眼看就要分娩,深更半夜到哪里去找醫生呢,汪蘭香急得團團轉,突然想起下放在養豬場的曹醫生,請她來接了生。鄧則生孩子后,除了憑票供應的幾塊豆腐和半斤豬肉,每餐就是白菜苔,這是汪蘭香在房前屋后手板大幾塊畬里種出來的,再就是越吃越刮肚板油的筍子和蕨菜。丈夫是知道她的預產期的,兒子出生半個多月了,既不見他的人,又不見他的信。直到四月初,袁隆平從省農科院參加半個月政治學習,趕回安江,天快黑的時候,手里提著一只母雞回來了。
來源:洪江市農業文化故事編輯委員會
編輯:劉斯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