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晚秋,木溪村的早晨在太陽還沒有出來的時候,還有點冷嘛嘛的。村前那條小溪水的上空,偶爾會驚起一聲聲“噶吖”的信天翁長鳴。村子后面的半山腰上,總是漂浮著幾許淡淡的云霧,好象漂浮著的一面簿紗,時而涌上山頂,時而向山谷傾瀉而去。清寂的古村云煙飄渺,讓人感覺到走進了一個空靈悠遠的山水佛地。
易延銀帶著十幾個人早早地趕到木溪村的牛欄沖,山里的露水很重,還沒開始砍樹作業,大家的衣服都被路邊那些雜木荒草上的露水打濕。這些在雪峰山深山里生活了幾十年的人,對這些也習已為常。易延銀把要剁的樹林大致分到每個人頭上,太平鄉的人把砍樹叫剁樹。不一會兒,牛欄沖就傳來一片“梆”“梆”剁樹的聲音。他們還是用原始的斧頭,完全靠人的力氣,力氣大的每天可以剁五六根,力氣小的可能只剁得三四根。易延銀這次請的都是太平鄉的老師傅,有一些都是從十五六歲就開始上山跟著大人剁樹,剁了幾十年,經驗豐富,剁樹的速度也快。易延銀聽到樹木“嘠”“嘠嚓”的斷裂聲,“轟”“轟隆”剁斷的樹木砸在灌木叢上的倒地聲,心里都是美滋滋的。一個人坐在山上一塊大石頭上,拿出一包二十五元一包的香煙,一邊抽著煙,一邊在心里估計大概要怎么才使自己也賺點煙錢。自己的姐夫雖然也不是那么小氣的人,但終究也只會開給自己的工資,不想想辦法,自己的木房子何時才能換成磚瓦房子喲。
易宏起了個早,昨晚龍小軍就給他打了個電話過來,要請他今天去山上看看,告訴易延銀剁樹的大致范圍,并且多指點指點。當他爬到牛欄沖山腳下的山騎場時,易延銀就在山坡上看到了他,馬上從山坡上快步走了下來。老遠就打起招呼。
“宏哥村長今天你怎么這么早咯,來,抽一根馬虎煙”
“易老板,你們才是真的早啊,你看你們都剁了這么一大片山的樹,我才過來。”
易宏接過遞來的香煙,易延銀又馬上地給他點好火,一邊深深地吸了口煙,一邊說:“易老板,這次剁哪些地方你姐夫龍站長應該都給你講了吧。你們大概要剁好久才剁得完?”
“村長,你只管放心,我姐夫早就給我交待清楚要剁的地方,我是只聽你們領導的,放心,這次請的人比較多,剁起樹來快得很,不要勞你村長天天來這里守著,我估計剁過二十來天就差不多了。現在才開始剁,不急,到后面幾天你上來看一看就可以,你也難得爬上爬下,多累啊。”
“如果是這樣,那就好,我家里事情也多,你易老板就打好招呼,首先要大家不要亂砍,要按照你說的去砍,其次要大家注意安全,不要太急,千萬不要出什么安全事故。你還沒吃早飯吧,要不你去我家吃早飯去?”
“謝謝宏哥村長,不麻煩你,我們自己有人做飯,待一會兒就送過來,要不一起在這里吃個早飯?”
“算了,我還是回去吃,你要多搞點好菜,師傅們年紀都有點大,現在的人工都難請,年輕一點的都出去打工,你不要虧待這些老師傅。我回家去了,你們慢慢地剁,要注意安全,不要砸傷人。”
“村長,你不講,我都會準備好的,特意要我老婆子,把家里熏的腰排臘肉燒了兩大塊。那可是豬身上肥肉最厚的,咬一片啊嘴巴都會冒油,吃上兩三片,滿身都是力氣。村長,安全問題我都曉得,我給他們說了,慢一點都沒關系,千萬要小心,你慢走,等剁完這里,我請你喝酒。”
太陽已經爬到對面衣界梁的山頂上,山上的云霧都早已散去,樹葉上的露水也已干了。易延銀的老婆和另外請的一個幫手氣喘喘地爬到山上,挑著兩籮筐還有點熱的早飯,易延銀大聲喊著大家下來休息一下,把早飯吃了。
木溪村的山就是好,幾乎每座山上都有一兩眼泉水。有些在山腰,有些在山腳。師傅們都來到半山腰上一塊大巖石壁上的泉水上,洗洗手,擦擦臉,最后雙手合攏,接連捧上幾口甘洌的泉水,喝下幾口,頓時感覺甘甜沁心,精氣神十足。
看見大家把早飯都吃完了,易延銀放下碗,掏出香煙,給每人都遞上一根,也有幾個不吸煙,但是每次都還是要遞,不然會被別人說看得起一個人,而看不起另一個人。
易延銀的老婆把碗筷洗得干干凈凈,就匆匆忙忙趕回家去,接著還要準備做一頓晚中飯。太平鄉這一方山的人有個習慣,一天一般都只吃兩餐飯,早上九點鐘吃早飯,要到下午四點鐘左右才吃晚餐。如果中午餓了,要么吃一個糍粑,要么吃幾個紅薯,也有些家里煮一碗面將就一下,權當中飯將就一下。
雖然每天到下午四點就已收工,但剁樹的速度易延銀還是挺滿意的。這天易宏陪著木材商周老板上到山上,在村里,周老板都跟易書生書記和他談好了,這塊山按二百四十個方包給了龍小軍剁,周老板只要給村里樹錢一十六萬八就可以了,其它的事情村里不管,木材量方和喊人運出山,都由易延銀和周老板兩個人協商,費用也由他們自己承擔。
周老板一到山上看,就大概知道是個什么門道。要是按照易宏指出的面積剁,起碼可以剁個不下四百個方的木材,難怪龍站長要我多準備錢。管他那么多呢,只要自己有錢賺就要得。
易宏家里有點事,把周老板帶到山上就回家去了。易延銀跟周老板是老熟人,兩人幾乎同時拿出自己的香煙遞給對方,最后還是抽了周老板的。
“周老板,你看這次的木材好不好?你拿去肯定會發一筆財,到時你要請客。”
“延銀,有錢大家賺,我就喜歡你姐夫龍站長,你看這幾年太平鄉做木材生意的人,誰不搭幫他都賺了錢?等做完這筆生意,我請你去龍杓鎮玩一玩。”
“要得,周老板我還有一個事情要你幫忙可以不?”說著,湊近周老板耳朵,說得周老板連忙點頭。
“周老板,這事你不要對任何人說,尤其不要跟我姐夫說,反正到時你我都有好處。”
“延銀老弟,你放心,這事包在我心上,你到時候量方要手下留情。”
“放心,放心,只要我能辦得到,就一定給你辦好,你過幾天就可以來拖了。從牛欄沖這里,翻過那一個山彎彎,走下去五十米,就到馬路上,我喊這些師傅把木材都抬到馬路邊邊上。”
“那我就過五天來運,你要安排好師傅搞好。我到山上面轉一下,我摩托車停在木溪村的院子里,要不我們一起走?”
“我還要等師傅們一起回去,要安排他們吃晚飯。你就隨便看吧,要注意安全,不要讓砸落下來的樹木壓傷。”
周老板到山上轉了一圈,看到一個師傅,就遞上一支煙,聊上幾句,很是隨和,看到今年的木材確實好,看來還是有點錢賺。
秋天連續的晴朗天氣,使得易延銀他們剁樹的速度非常快,中間易宏和易書生他們來看了一兩次,他們也希望快點剁完,村里要做的幾件事情還得靠這批木材賣得的錢來辦呢。龍小軍一到秋季也開始忙碌起來,鄉政府的事情很多,雖然講他是林業站的,以管理和經營好太平鄉的林業資源為主要工作,但鄉政府也就那么幾十個人,一到下半年,上面有關的檢查,評比也就多起來了,計劃生育突擊行動也開始了,所以沒有時間上山來看看,就全部交給易延銀來管,只是晚上在家里或者電話里問一問他。還算好,前兩年中央政府把農業稅取消了,不然下半年鄉里的干部大部分精力又得都放在收農業稅和計劃生育突擊工作上。農業稅在中國收了幾千年,現在終于被取消掉,這是自盤古開天地以來所沒有的新鮮事,是最值得贊頌的惠農政策,不但減輕了農民負擔,也使緊張的干群矛盾得到根本的化解,鄉干部也得以把工作放在為本鄉謀發展這方面來,不象以前那樣,完不成農業稅征收任務,就要挨上面的批評,為了完成收稅任務,甚至出現牽老百姓的牛,拖老百姓的豬,開老百姓的糧倉,見到什么值錢的就拿來抵稅,只差不把老百姓關起來;有些地方的農民確實窮,一年到頭,沒有什么收入,做幾丘田,只夠自己家里吃飯,因此農業稅成了農民頭上最沉重的負擔。聽說外地有個農婦為了交農業稅的,想盡一切辦法,確實交不起農業說,鄉干部又催得急,天天上門要稅,最后走極端喝農藥自殺,好可憐,差點鬧出群體事件,還算好,太平鄉還沒有發生這一類的悲劇。
計劃生育也沒有以前那么難抓,上面一再要求不能拆房子,不能拖農民的糧食和電器一類的財產,更不能牽耕牛和豬。要是十多年前,計劃生育剛開始的時候,每對夫婦只能生一個孩子,不管是兒是女,都不能生第二個。鄉里面為了完成計劃生育任務,可以說是上可以上房揭瓦,下可以牽牛捉豬。為了抓住一個計劃外的孕婦,可以說是整個鄉政府的人都出動了,窮盡所能,用盡各種辦法,法律的,非法律的手段,有時是幾十個人把一個村圍了,就為抓個超生的孕婦。有些即使跑掉了,到外面生出了,只要曉得,政府也會派人去把小孩搶過來,交給福利院,或者送到外地無孩的人家撫養,有些甚至被政府的公立福利院送到了國外給外國人撫養,福利院可以賺錢,計生部門也可以收超生收入,甚至鄉級政府還可以用這些超生款發一些干部的福利,尤其是計生干部,那簡直是人人都想去當的香餑餑。但是現在,政府的計劃生育政策也靈活多了,有條件地放開二胎生育政策,達到條件也允許生二胎。經濟發展了,農民的觀念也有點轉變,撫養孩子的成本越來越大,一般也都只想生兩個,多了養起來吃力。看淡了,生崽生女無所謂,只要自己當下過得好,不管那么多了,即使有超生的,只要交得出罰款,上面也不會追究,所以現在一般有錢的人才會去超生幾個孩子,有些富豪甚至婚外去生,反正不就是罰款不?有錢就是好!有錢可以任意生小孩,因而計劃生育就僅僅計劃到政府部門上班的人,即政府財政供養的人,以及沒有錢的人
今年下半年的計生突擊行動,也就是到各個村去調查登記一下超生名單,督促超生對象把社會撫養費也就是過去的超生款 及時足額的交上來,當然碰到一些厲害的人,撫養費還有談的余地,本來上面就有一些浮動政策,可以多收一點,也可以少收一點,視情況而靈活地運用。現在計生工作雖然還抓得緊,但也不象過去那樣,一票否決制,只要社會撫養費足額收上來了,也就不會影響他們的年終評優評先和干部的升遷。
太平鄉有十多個村,鄉政府把干部分成幾個突擊組,天天集體下村,所以龍小軍在易延銀他們都快要砍完了,也一直抽不開時間去山上看一下,看一看他們到底砍得怎么樣?因此他把什么事都交給了易延銀去處理,也只有他才是龍小軍信任的人,再一個,易延銀跟著自己都幾年了,在組織人剁樹這方面應該還是很里手的。
看易宏指定的剁樹界限已經要到了,易延銀看到易宏他們村里誰也不來看,界外的那一片杉木起碼有三十多年的樹齡,蔸蔸筆挺粗壯,確實惹人喜愛,我稍微多剁幾十個方的樹,以我姐夫和易宏他們村干部的關系,應該不會出什么大問題。于是他把師傅們叫攏來,要他們把那片老杉林也剁了。師傅們巴不得,樹剁得多,自己的工錢也就可以多掙一點。
周老板在上午就把兩輛貨車叫到山邊的馬路上。易延銀老早就在馬路邊等著他,路邊已經堆放了一兩百個方的木材,有大圍徑的,也有小尺寸的,山上大大小小的樹基本上剁得干干凈凈,反正是要造林改造。老遠看起來,這一連片山都被剁得光禿禿的,沒有一根杉樹,也沒有一棵松樹,只剩一些灌木和一叢叢茂盛的蒹葭,估計到了枯黃的冬天,那就更加難看。
周老板手里拿著易宏交給他的木材出口證,包里還有易延銀從他姐夫龍小軍手里拿過來的轉給他的,幾張蓋了公章的空白木材出口證,第一天來裝,身上帶了八萬元的現金。因為易延銀要拿點現金開支師傅們的工錢,還得把第一次上山來看,就答應給易延銀六十個方的現款,況且易延銀這六十個方的價錢要便宜百多元,這是易延銀一個人獨吞的部分,當然是不能讓龍小軍知曉的。
大家都是老做這一行的,檢尺量方都很快。這邊師傅們在裝車,那邊周老板把八萬元錢都數給易延銀。不一會兒,兩個車子就裝滿了,周老板坐在駕駛臺,伸出頭喊著易延銀:“延銀,我先把這兩車發走,下午再來四臺車,你要師傅們把山上剁倒的樹木盡快抬到馬路邊,爭取幾天內把它們全部運出去,我也好把木溪村里的錢付過去,至于其余的錢,你就告訴你姐夫,我會按時打給他。”
“周老板,你放心,我保證你車子來了有木頭裝,不會誤你的事情。至于其余的錢,怎么付,我會告訴我姐夫的,要他給你講。都是老熟人了,我們之間就象旁邊這叢蒹葭上的這張蜘蛛網,明擺在這里,誰都得靠它來找點吃的東西。周老板你就慢走,下午要早點過來裝。”
“要得,下午見!我保證不會晚你們的時間。”
“慢走,周老板,下午見”
易延銀把師傅們喊攏來,預先支付他們一部分工錢。自己這次也得了四萬元的額外收入。看來年底就可以動工修自己的磚房子,修新房子已經講了幾年,就是還缺一大坨錢,這次還是自己腦瓜子靈活,反應快,要是只是給自己的姐夫打工,即使龍小軍再大方,也只是個工錢,哪里有這么來得多?要是不打這個主意,自己不知道還要等多久才能修上新房子。
經過一個星期的運輸,木溪村牛欄沖山上剁下的樹快要全部被周老板拖走。最后一天,易宏大概在中午時候,趕到山上看了看。易延銀又是遞煙,又是村長長的講過不停。實際上,易宏已經發現好像稍微多剁了一點,但是看在龍站長的面子上,就只輕輕地問了一下,也不講什么。易延銀的腦殼還是蠻活的,悄悄地把易宏喊到山坳的一個誰也看不到的地方,把事先準備好的一個兩千元的紅包塞到易宏的衣服口袋里,并說這是我姐夫要我轉給你的,就是你今天不上來,我晚上也要送到你家里來。
“村長,你看,現在的師傅很難請得到,工價也高,一天都剁不到多少。這次我姐夫估計是沒有什么錢賺,你們得關照一下他。”
易宏推脫了幾下,就把紅包收了,以前也受過其他人的紅包,但易延銀給紅包還是第一次。心里想,也確實的,現在什么都好說,就是人工難請,在這個全靠人工來砍樹的行業中,人工工資站了三分之一還要多,就說:“延銀,現在剁樹確實是你所說的,錢沒有前幾年好找,你們也是懂事的人,我們也是知理的人,你回去給你姐夫說,這點事情不是個什么事情,我會給你圓場的,哪個要吵,我會勸阻他的,你們放心好了。”
“那就謝謝村長,有時間喊起書生書記一起去我姐夫家喝酒。”
“有時間我們一定會找龍站長喝酒,記得要周老板盡快把村里那部分錢打到村里賬上來,村里也急著要錢用。”
“上午才聽說他過三天就把錢打給你們村里,我今晚回去,要我姐夫幫你再督促一下。”
“那就謝謝易老板了,我先回去,家里還有很多事等我去做。”
“村長你慢慢走,我還等周老板最后兩車過來拖,村長慢走,我不送你了。”
易延銀看著易宏瘦小的身軀隨著山路漸漸消失在谷雨坡的青山竹林里,一片黑云轉眼遮住了頭上刺剌剌的太陽,周圍頓時感到一絲清涼,易延銀的嘴角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
作者:谷雨坡
編輯:肖焙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