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劉經理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聲昆幾個都聚集到聲朝家里，在禾堂里互相商量著，想著用什么辦法，才能把運來的機器卸下車來。看到這些龐大機器設備，靠人工是無法卸下來，只能去喊一臺吊車來。但是在這山沖沖的太平鄉里，好像沒聽說誰有吊車。大家看到劉經理起來了，都過來給他打招呼，易聲朝問他：“劉經理，晚上還睡得好不?昨天坐了那么遠的車，你就久睡一下。”

　　劉經理笑了笑，說：“睡得好，就是這里太安靜了，一下還不習慣。你們這地方好啊，山青水秀，你看，這空氣好新鮮，出門一看，到處是綠茸茸的樹木，屋前屋后不是花，就是瓜藤。我好羨慕你們這里，到你們這里生活，人都要多活好多年，世外桃源，真真的世外桃源啊。”

　　易延漢開玩笑地說：“劉經理，那你就到我們這里修一棟樓房，我免費給你塊地，等你退休后，把你老婆一起帶來，到我們這里來養老，保證比你在長沙要舒服。”

　　“易延漢，那你說話要算數咯，種種花木，栽點小菜，養幾只雞鴨，你們那么多地，我還可以自己種稻谷，閑時跟你們幾個打一打小牌，夏天到村里的小溪捉捉魚蝦，每天洗個礦泉水澡，與世無爭，那是一種我多年來一直就想過的神仙日子。”

　　“只要你肯來，保證有地給你，只怕嫂子她不肯到我們鄉下來。”

　　“下次我把她叫來，她肯定會來了就不想走的，以后高速路一通，交通方便了，很多人都想到你們這種原生態的地方生活。全中國的城市到處都一個樣，北方的霧霾城市，南方的火爐都市，只會原來越多，而你們這樣的世外桃源就會越來越稀少。你不信，我可以跟你打個賭，你們這里過不了多久，會有很多人想到你們這里來度假，來養老，只怕你們到時候沒有地方接納他們。”

　　聽劉經理這么說，大家都笑了笑，已經上午九點，司機和安裝師傅也都來起來了，大家就一起到易傳華餐館里吃早飯，每人吃了一碗謝香梅趕早線的新鮮鍋面。木溪村的人把制作紅薯粉絲叫做線鍋面，砍一根桃樹灣山上大一點的老楠竹，鋸一節下來做成一個有底的竹筒子，竹筒子底部用燒紅的鐵火鉗鉆幾個不是很均勻的孔洞，燒一鍋開水，準備一桶涼井水。用一碗紅薯淀粉和一些水放進鍋里煮成糊狀，做為引子放進加好水的紅薯淀粉里揉成面團，把揉好的面團放進竹筒子里，一只手抓緊竹筒，另一只手用力地拍竹筒，于是一根根的鍋面就被拍出來，掉進水開了的鐵鍋子，線出一段后，就要用菜剪刀剪斷。在開水里滾幾滾后，馬上用竹子編織的大漏勺舀出來，放到涼水桶里，過十分鐘左右，新鮮鍋面就線成。再配點老壇酸水，大蒜子水，姜蔥沫，油淋紅辣椒，一碗味美爽口，勁道十足的鍋面就線出來了。

　　謝香梅嫁到木溪村將近八年了，雖然呆在家里時間不長，但是線鍋面早就跟自己的阿婆老子學會了，且線鍋面的水平在村里算數一數二的。線鍋面的技術完全在和紅薯淀粉這一關，稀了鍋面就不均勻，沒有滑爽感；濃了鍋面就線不出來，由于不加其它任何添加劑，只有掌握好了水和淀粉的比例，那線出來的鍋面，粗細一樣，晶瑩透亮，吃進嘴里順滑爽口，有時筷子夾都夾不穩。

　　劉經理吃了一碗，還要謝香梅再來一碗，嘴里連連說：“太好吃了，這么簡單的食材，被你老板娘做的這么好吃，我還是第一次嘗到，那比我們長沙的米粉不知道好吃好多咯，等一下我要跟老板娘學一下這鍋面是怎么做的。”

　　“要得，只要你喜歡學，我包教會你，不收你的師傅錢，呵呵。”謝香梅笑著說。

　　大家吃完鍋面后，劉經理和兩個安裝師傅就到廠房里去安排安裝的事情。易聲朝跑到太平鄉鎮去看看有沒有吊車，最后打聽到只有市里的龍杓鎮有吊車可喊，并且價格蠻高，起碼比易聲朝在廣州喊過的吊車貴得多，電話里根本沒有談價的余地，其它熟悉的地方都沒有吊車，沒辦法，就是再高的價錢也得叫。在遠離城市的鄉村里面辦企業，籌建的時候，外部條件比在城里要欠一點，但也有優勢，原材料好，工人好請一點，都是鄉里鄉親的，工資也不要求很高，有些事情幫忙都幫了，互相之間都好講話一點，不是那么很計較。

　　第二天上午，城里的吊車開過來后，幾臺大機器設備很快都被吊裝到位，兩個司機就開車回長沙。忙了兩天的劉經理就要兩個安裝師傅在十天之內安裝調試好機器，自己就要易聲朝把余款安排一下。易聲朝幾個人商量了一下 ，還是留個百分之十的貨款做為質量保證暫時不付，剩下的還是付給劉經理，人家一個大經理親自壓著車而來，夠辛苦的。劉經理本來想把貨款全部拿走，但是按規矩，留一部分也說得過去，也就同意了。易聲朝去辦款子的時候，劉經理就要謝梅香到村里買幾只雞和雪峰山黃鴨，這幾天吃的雞鴨味道太好了，也買點回去讓老婆孩子嘗嘗這些土雞土鴨。超市那些喂飼料和激素的速成雞鴨簡直就不是真真的雞鴨，這里的雞鴨有時候都要喂養將近一年才長大。前一段時間電視上面報道，說美國快餐店肯德基里面的雞從蛋殼孵出來，五十天就到了他們的餐桌上，那種雞完全是激素藥物喂出來的，難怪現在城里的小孩都成熟的早，以后高速路通了以后，雞鴨和肉還是多到這里來買好一點。

　　易聲昆他們挽留劉經理多玩幾天，最好是把機器設備都安裝調試好以后再走，但劉經理說廠長打電話來，還有其它事情急著等他回去，反正有安裝師傅在這里，不安裝調試好，他們不會走的，安裝完以后，要有你們的簽字才算合格，才有效，不然他們就不能回廠。

　　易傳華就要劉經理今天晚上一起去谷雨坡的小溪照夏棒，劉經理聽說去照夏棒，馬上來興致了，今晚照幾斤夏棒明天帶回去，那可是在長沙難得吃吃得到的山珍野味。至于安裝的事情那兩個師傅就可以，操作方法也由他們兩個人教給你們，這個你們放一萬個心。

　　吃過晚飯后，天已經黑下來了。易傳華準備好兩支手電筒，背了個有蓋子的竹魚簍子，還捆了一捆松膏木條子。劉經理是第一次到山里來，對捉夏幫好奇又擔心，擔心著自己今晚捉不捉得到，但是易傳華應該是個高手，不然村支書也不會安排傳華來帶他去捉，那就一切都聽易傳華的安排。

　　掛在天空上的上玄月不是很亮，夜晚的深山到處是黑蒙蒙的，古橋下的溪水“嘩嘩”地流淌著。沉寂的山谷不時傳來一兩聲貓頭鷹的凄婉叫聲，路旁的蟲鳴，稻田里的蛙聲和他們兩人踏在石板上的腳步聲回蕩在山谷之中，傳到對面的山腳。劉經理看到遠處的山巒，近處的樹叢，到處都是黑麻麻的，感到自己全身汗毛都起來了，還好，易傳華沿路給他講怎么照夏棒，夏棒書名叫石蛙，一般生活在山溝里有山泉水的小溪里，溝里的水要非常干凈，還要有大石塊，石縫越大越深，就越有可能有夏棒，死水塘里是沒有夏棒捉的，旁邊有稻田的話就更適合石娃生長，夏棒在晚上一般都呆在石塊縫隙中不動，只要手伸進去捉就可以。

　　到了谷雨坡山腳下的小溪后，劉經理拿著手電筒，易傳華下溪開始摸夏棒，摸了幾個石縫就抓到了五只大夏棒，劉經理看見這么容易摸，也要下水摸，易傳華就讓他下來試一下，不一會兒，還真的摸了兩只上來了。劉經理摸到第四個石縫的時候，感到摸到一只較大的，雙手用勁一抓就摸了出來，好象蠻長的。

　　傳華一看，忙喊道：“劉經理，那是條水蛇，快放開!”

　　劉經理一聽說是蛇，嚇得大叫一聲“啊，蛇...”馬上松開雙手，用力一摔，才把水蛇摔掉，手腳并用“嗖”地就爬到溪坎上面，嚇得臉色鐵青，這時旁邊的樹叢中晃過一條黑影，竄向黑黝黝的山坡，劉經理又是“啊”地大叫一聲，以為是碰到山鬼了。

　　易傳華也被他叫得嚇了一跳，用手電筒一照，哦，原來是一只野山羊，連忙說：“劉經理，莫要怕，是只野山羊，你抓的那只蛇是水蛇，沒有毒的，沒事，我們以前也經常抓到過，它不咬人的。”但是劉經理已經被嚇出了一身冷汗，臉色也嚇得煞白，從小到大，還是第一次捉到蛇，以前看到蛇都怕，躲得遠遠的。

　　劉經理再也不敢下溪水去捉夏棒，之后易傳華又摸到了十多只夏棒，這時手電筒也已經沒有電了，就把拿來的松膏木條點著，拿著火把繼續摸了半個小時，已經摸到了山騎場，一看竹魚簍子，已經有二十多只，易傳華還想去另外一條溝再摸一下，劉經理看到收獲不錯，就催著回去，看著黑不隆冬的大山還是有點怕，尤其是怕再碰到蛇。于是兩人橫過一個山坡，沿著半界上的茶馬古道，半個小時就回到木溪村，他們的腳步聲也打破了山村里寧靜的夜晚，引來一兩聲的狗叫。

　　經過長沙來的師傅十來天的安裝調試，易聲朝廠子的加工機器全部可以運轉試生產，期間鄉黨委李玉棟書記來過幾次，現場解決易聲朝碰到的一些問題。鄉電管所易所長看到李書記都親自過問和協調解決易聲朝辦廠子的事情，也看到廠子確實急著通電，易所長就把所里其他事都暫時都放到一邊，全力以赴，特事特辦。尤其是自己在太平鄉工作這么久，看到的多半是年輕人在外安家立業，有些幾年都不回家一次，空巢老人越來越多，房子空得越來越多，易聲朝能夠回來辦廠子，是真的不錯。相比其它地方，太平鄉還算好，全鄉至今還沒有消失掉一個村莊，據有關機構統計，現在全國每年都要消失掉一百多個自然村落，上次聽一個在浙江沿海打工的老鄉說，在離陸地不遠的一個海島，一百多座房子的村莊是人去房空，一百多座房子爬滿了爬山虎一類的藤本植物，草木封死了村里蜿蜒的泥土路。雖景色青蔥，鳥啼悠悠，但卻荒無人煙，空留一段靜美時光。易聲朝能夠致富不忘家鄉，回來辦廠子，是我們易姓人的驕傲，我們太平鄉的易氏都是宋朝從江西遷來的子彬公后裔，于公于私，我都要幫他的忙。

　　易所長花兩天時間，就把易聲朝的廠子用電報告從江沅市電力公司老總那里取得了批復，同時馬上請老鄉，江沅市電力公司安裝隊的周隊長來村里把專線架好。聽說是自己家鄉的老板急著要通電，周隊長二話都沒有說什么，滿口答應以最快的速度拉通。一天之內就把所需的電桿，電線以及其他架設材料組織到位，一個星期就把進廠電線架好，并且一次送電成功。

　　太平鄉的人宗親血緣觀比較強，老鄉之間很講鄉土觀念，也很團結，好象冪冪之中，有一張無形的網，把整個鄉的鄉親都網在里面，大家也都愿意在這個網里，尤其是走出太平鄉，在外面互相都有個照應，老鄉也都肯幫忙。這不，一般新企業用電拉專線要一個月時間，但在老鄉的關照下，從易聲朝打申請報告到通電，不到十天就搞定。

　　不知不覺已經是農歷七月， 天空驕陽似火，村前小溪已經沒有了梅雨時節的狂野，潺潺的溪水清澈見底，小魚或兩三只或十多只排著隊伍，在水中嬉戲著。溪邊的柳樹上總是爬著幾只整天“嘰呀絲”，“嘰呀...呀絲”不停地嘶喊著，一種名叫姬旺絲的知了。有兩三個十一二歲的孩童，頭上戴著一頂用細柳條編織而成的柳葉帽，口上吹著用柳樹皮卷起的樹皮小號，在溪邊的柳樹下，在綠油油的田野里，吹著也許只有自己能聽得懂的號角。山上，溪邊，房屋旁，到處都是青蔥的草木，很多村民都在自家屋旁的果樹下躲陰，即使盛夏的太陽再爆烈，天空再沒有一朵云，只要是在樹底下，就會感覺到陰涼舒爽。尤其是酷暑時節，當城里的人還在火爐般的酷暑中日夜煎熬的時候，藏在雪峰山深處的木溪村，小溪水流淙淙，涼涼的山風，不時從后山的峽谷吹來。滿天星斗閃爍的夜晚，入睡之前，一定要記著蓋上一床薄薄的涼被，不然會半夜涼壞肚子。

　　大隊部操坪旁邊，那棵老松柏樹下的涼亭里，易宏和幾個人圍在一起，蹲在地上下棋。他們是在下一種叫做打三棋的古老圍棋。據老一輩人說，流行于太平鄉一帶的打三棋比現在風靡世界的圍棋還歷史久遠，根據有關圍棋專家的研究推斷，現代圍棋就是在打三棋的基礎上，不斷完善，不斷創新而來，直白的說，打三棋是現代圍棋的祖宗。就正如《詩經》里的風，雅，頌一樣，從思想性和藝術價值上看，三頌不如二雅，二雅不如十五國風。風就是來自民間的歌謠，越是從老百姓中間來的，就越具有生命力和傳承力。打三棋也是這樣，來自于老百姓的田間地頭，屋檐壁下，棋子簡單，小石子，半片樹葉，一節木棍就可在棋盤上叱詫風云，驚起連天烽火。無論什么東西，越有泥土氣息，就越受老百姓的喜歡，也就越有生命力。隨時隨地，兩個人就可以殺上幾盤，旁邊經常還有幾個觀棋的人，有的幫了這邊，又幫那邊。性子急的，不但動口，還會動手幫忙下一著。有時候為了一步棋，幾個人爭得面紅耳赤，互不服氣。

　　打三棋的棋盤可以畫在平整的地上或者大一點的石板上，可大可小。棋盤由一個大號正方形里面套一個中號正方形，中號正方形里面再套一個小號正方形，三個正方形的四個角點用直線連接起來，再把三個正方形四條邊線的中點用直線連起來，這樣就產生了二十四個交叉點，這些交叉點就是雙方下棋時著棋子的地方，其中一十二個角點是布局的關鍵點，只有搶占了多一點的角點才有贏棋的機會。打三棋的棋子都是就地取材，一般采用小石子、小紙團、小木棍、小樹葉片等等做棋子，棋盤里每個子威力都一樣。一般為兩人對下，各自挑選小石子、小紙團、小木棍或小樹葉片等等作為自己的棋子，按照輪流落子的順序，把自己的棋子布在棋盤上的交叉點處，這叫擺棋子，凡一方在棋盤的交叉點上占得一條直線上的三個點，就形成了“打三氣”，也就獲得了在棋盤上壓死對方任何一個棋子的權利。被壓死的棋子，在擺完棋子以后，均要從棋盤上提取掉。若兩方在擺子階段未形成“打三”，到動子階段就無法下棋，則這盤棋就叫做悶棋。出現悶棋局，就判頭家(即先擺子者)輸棋，所以頭家的棋子布局是非常重要。下棋子與擺棋子的秩序剛好反過來，由擺棋時的后手先動，限走空著的交叉點鄰近的棋子，然后輪流走棋子。如果一方出現一打三，就可獲得任意提掉對方一個棋子的權利。打一個三，就提掉對方一個棋子，連續出現打三就連續提掉對方的棋子，一直到把對方的棋子全部提完或者對方認輸，就結束一盤棋局。棋譜雖然簡單，但也變化無窮，如果初學者碰到高手的話，也許幾分鐘就輸了。

　　今天易宏心情高興，連續贏了易圖山五盤棋。昨天晚上鄉里龍站長從龍杓鎮打來電話，說市林業局的領導已經把村里報的木材砍伐指標批了下來，過兩天就到村里來商量今年砍樹的事情。只要把砍樹指標搞來，把木材賣掉，就有錢辦村里的事情，路燈啊，垃圾場啊，就都可以搞起來，木溪村以后就跟城里一樣，晚上村里也是亮堂堂的，互相串門方便多了。現在留在家里的村民中，小孩和老人居多，晚上要是想出來走一走，散一散步，就再也不怕摔跤。村民的垃圾也不會亂丟，尤其是一些村民把生活垃圾都倒在村口那幾棵老楓樹下的溪邊，外面來的人一進村子，就看到一坡的垃圾，熱天還有一股刺鼻的臭味，都說木溪村其他都好，就是村口的垃圾太難看，說得文雅一點，村民素質不行， 說得土一點，就是這個村里的人不愛乖態(漂亮)。

　　再一次召開的村支兩委，村民小組長和村民代表會議，易宏終于說服了大家，同意把村里今年的木材賣給龍站長，原先有意見的也都沒有什么意見，年紀大一點的與會人員，也是村書記和村長講什么，就同意什么，甚至有的是開著會議就打起了瞌睡。

　　當龍小軍接到易宏電話時，得知木溪村今年的砍伐事情已經定下來給他做，木材也賣給他。他很高興，連連謝謝易宏，并且承諾賺了錢是不會忘記你們村的村長和書記，到時請你們的客。他要好好地把這個事情做一做，現在工資不高，不想辦法賺點錢，怎么玩啊，到時到村里，順便把木溪村牛欄沖那幾年前已經砍過的山林改造的事情給易宏說說，自己爭取承包下來，這樣既可以到上面搞點改造資金，又可以到村里賺點造林的工錢。